首頁 / 社會/湖南少女服毒獲救背后的保護之困:遭性侵與威脅 兩男子被捕

湖南少女服毒獲救背后的保護之困:遭性侵與威脅 兩男子被捕

蔡麗娟 2017-1-9 12:58:15

2016年國慶節(jié)的最后一天假期,在湖南石門縣,剛剛返校的初二女生心心(化名)喝下兩瓶農藥,決意自殺。

服毒自殺的背后,是一起張狂的性侵事件:在跨度長達兩年的時間內,至少兩名鄉(xiāng)村中年男子先后侵犯了她。

性侵甚至就發(fā)生在心心的家中,在她聾啞母親的眼皮底下;在心心意圖擺脫糾纏時,竟然遭到了威脅;學校老師在得知線索后,也沒能及時調查和制止。

最終,心心選擇了服食農藥自殺。所幸搶救及時。

心心已離開學校3個月,但她面臨的困境依然:母親聾啞智障,父親老實巴交,她想孝順父母;待在家中,又無法忍受鄉(xiāng)村社會的閑言碎語;她想讀書,已很難回到原來的學校。她在筆記本上寫道:“我只希望多讀點書,爸媽養(yǎng)我不容易,只想孝敬他們;太久待在家心里太壓抑……有一種困惑感。”

“保護機制缺失了。”心心的援助律師文籍對澎湃新聞說,心心的悲劇本可避免,此前在學校和家庭均有不同程度暴露,只要任何負責任的力量參與,都不會讓一個孩子往絕路上走。

當地警方人士告知澎湃新聞,已將涉案的兩名男子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。

“我現在最擔心的,是孩子的未來,她該怎么辦?誰來保護她?”在文籍看來,身處漩渦中心,年幼的心心需要幫助,需要在呵護下接受正常的教育。

心心不希望自己的學業(yè)中止在初二,她還想讀書,參加中考。 本文圖片 澎湃新聞記者 譚君

危險上學路

有“湖南屋脊”之稱的壺瓶山,海拔最高處超過兩千米。群山延綿,從省城長沙驅車八九個小時,抵達湖南湖北交界之處。

心心的家,便位于這群山之中。這里人煙稀少,房屋散落在山間各處。家門口常年因云霧而看不到山頂。

村支書張書記介紹,全村面積共7萬多畝,只有1030余人。從村里通公路的地方到鎮(zhèn)上開車要走1個多小時,每天僅有一趟班車往返于鎮(zhèn)上。村里沒有學校,孩子們上學只能去鎮(zhèn)上,家人一般在鎮(zhèn)上租房子陪讀。

心心小學五年級前都借住在鎮(zhèn)上親戚家。五年級后,學校接受寄宿生,她開始每周一次往返學校和家里。周五下午回家,周日早上回學校。每次回家,她需要先坐1個多小時的鄉(xiāng)村客運班車,下車后,坐上父親特意來接她的三輪車,十幾分鐘才能到家。

2013年9月,心心上初一(七年級)。她記得,這年冬天,班車司機變成了金某某。張書記介紹說,金某某在鎮(zhèn)上開有一家賣肥料和農藥的店,自己又開班車,收入不錯。心心父親告訴澎湃新聞,金某某“五十來歲,看起來比我還老”。

新的班車司機,成為心心噩夢的開始。

心心向澎湃新聞回憶,2014年夏季的一天,她在叔叔家房子的拐角處碰到了金某某。當時金開的是一輛三輪車,說要到心心一位親戚家去“看屋場”,要心心帶路。這位親戚家常年沒人在家,但大門一年四季不關,只關了廚房和臥室的門。在“大門進門靠右邊”,不滿14歲的心心被金某某強奸了。

心心說,她當時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,“想喊,喊人也聽不到,因為那房子周邊沒有人家”。然而,和金某某這個事,她沒有跟任何人講起。她唯一想到保護自己的辦法,是隨后坐金某某的班車上下學時,再也不坐前面了,她躲到最后面——此前因為暈車,她都是坐最前面。

2016年12月24日,心心和父親向澎湃新聞回憶,2015年開春之后,金某某曾主動幫助心心父親賣炭。“他開車拖到鎮(zhèn)上去,2塊2一斤,幫忙賣了四五百斤”,心心父親告訴澎湃新聞,他賣了炭后,花了兩三百元,給女兒買了一部手機。這樣去接送女兒,聯(lián)系更方便。

然而,手機反而方便了金某某。心心說,她一般6點半準時去坐班車,有了手機后,金某某每周日早上6點半之前就提前給她打電話,“問是我爸爸親自送,還是坐他的車”。

心心說,她有時并不想接電話,但對方總是打過來,還發(fā)很多短信。之后,她被金某某誘騙發(fā)生數次性關系。

心心的部分講述得到了警方確認。2016年11月4日,石門縣警方公布案情通報稱,“在當地經營農村客運車的金某某曾多次與受害少女發(fā)生不正當性關系,金某某利用受害少女搭乘其客運車上下學的機會,與其相識。2015年,金某某在受害少女年滿13周歲未滿14周歲期間,利用其年少無知,引誘與其發(fā)生性關系,涉嫌強奸罪。

1萬元的張狂

心心告訴澎湃新聞,她被金某某第3次侵害后,她就非常想擺脫他。但金某某不同意,并稱要鬧到學校,“老師、校長曉得了,你會失去讀書的機會”。

不能讀書,是她最害怕的。

心心說,一天下午,她在教室里寫了一頁紙打算給金某某,鄭重表示不想再有聯(lián)系,寫信的事被班主任陳珍珍知道了。“陳老師把我手機打開,看到了金某某給我發(fā)的短信,心里惱火,把我罵了一頓,說女孩要自重,然后她給金某某打電話,要他來學校,金某某說他在跑班車來不了,約第二天早上。陳老師說,金某某明天來,讓我不要見他,然后我就進教室了。”

2016年12月25日,學校副校長李某某和老師何某接受澎湃新聞采訪稱,他們一直不清楚心心被性侵的事,警方公布了案情,他們才知道真相。對于打電話約金某某來學校一事,班主任陳珍珍說“我沒有必要跟你講”。

老師的介入,并沒有讓心心獲得保護。若不是隨后來自另一男子舒某某的威脅,性侵心心的事情恐怕還不會這么早敗露。

舒某某是心心家的遠房親戚,和心心爸爸一個輩分,“50來歲”。2016年元月,心心和父母到壺瓶山吃酒,在舒某某家住了一晚。2月,心心初二下半學期(從初一到初二,心心有一段時間休學)快開學時,舒某某到心心家吃晚飯并留宿,“他睡在爸爸房里,我在自己房間睡著了,晚上他進來了。”

澎湃新聞發(fā)現,心心家?guī)讉€臥室之間互不相鄰,中間隔有廚房、堂屋或雜屋間等。

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,發(fā)生在舒某某家里。心心和媽媽去探望舒某某的母親,晚上留宿。心心以為和媽媽睡一起不會再被舒某某侵害,結果晚上舒某某還是進來了。

“媽媽不會說話,但她看到舒某某離開了房間,回家比劃著告訴了爸爸”,心心說,“爸爸知道了去找舒某某,壺瓶山一個中間人出主意,讓舒某某拿1萬塊私了。爸爸不要,硬塞過來。”

貧困是這些山里農家的普遍狀況。相比別的家庭,心心的家庭顯得并不健全,母親是一位聾啞人,且有智力障礙,父親老實巴交。全家一年的收入也只有萬元出頭。

張書記告訴澎湃新聞,他們村是全鎮(zhèn)8個貧困村里最貧困的,心心家是一家三口都吃低保的貧困戶。貼在心心家門上的精準扶貧標識牌顯示,政府對心心家的幫扶成效主要是公益林1350元和低保3960元,“像他們家這種貧困戶,吃飯不成問題,有孩子上學,開銷就有點困難”。

壺瓶山中的小鎮(zhèn)。心心上學的學校位于這座小鎮(zhèn)。

這一萬塊錢,差點要了心心的命。

石門警方通報稱,當地警方于2016年10月13日接到“一名少女因男女關系問題受到他人威脅喝農藥自殺”的警情,“舒某某因與受害少女有不正當性關系,被害少女父親發(fā)現,后舒某某拿出一萬元與對方私了,并在繼續(xù)想與受害少女保持關系不成的情況下,轉而對其進行威脅、恐嚇,受害少女因害怕而服毒自殺(未遂)。”

心心告訴澎湃新聞,她不想再和舒某某有來往,但他威脅“要和我爸爸喝酒,趁他喝醉從背后襲擊他,要把事情捅出來和我爸一起去坐牢,還要鬧到學校去,讓學校開除我,讀不成書。”

心心說,她非常害怕。2016年10月6日晚,她收到舒某某的威脅短信后,怕他萬一真的找到學校來,第二天吃完晚飯,花20元買了兩瓶農藥帶到宿舍喝下。她在金某某的店里買的農藥,卻沒有引起警惕,被問到作何用時,她撒了一個謊:“給婆婆帶的。”

幸運的是,心心喝農藥被老師發(fā)現。但她一開始羞于講出服毒的原因,只說是“肚子痛”。老師以為她是“喝生水”。結果她越來越不舒服,只好給老師寫了張紙條,說她喝了農藥。

然后,她被送到鎮(zhèn)上衛(wèi)生院洗胃,當晚被送到3個多小時車程外的石門縣人民醫(yī)院。第二天,副校長李某某、教師何某趕去醫(yī)院看她,“我這才坦誠一切,講了自己被人威脅的全過程”,心心說。

法律援助律師去心心家探望,希望能幫助她回到校園讀書。

保護機制缺失

但學校并沒有報案,直到2016年10月13日,心心從醫(yī)院出院后,她和姑姑一起到當地派出所報案。10月20日,心心的親屬向縣長信箱發(fā)帖求助,投訴稱“有4名參與人”,心心“只認識兩人”。心心對澎湃新聞說,在服農藥前一兩個月,一個因國家扶貧政策到她家安裝衛(wèi)星電視的安裝員,也侵犯了她。

11月4日,石門縣公安局微信公號發(fā)布情況通報稱,10月13日接到警情,派出所于10月27日將舒某某和金某某刑事拘留。11月3日,石門公安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。石門警方相關人士回復澎湃新聞稱,投訴中所指的另兩人“不涉嫌刑事犯罪”。該案辦案單位、心心所在鎮(zhèn)派出所民警介紹,“(衛(wèi)星電視安裝員)田某某與心心發(fā)生關系時,已滿14歲,且沒有暴力強迫她,所以警方沒有刑拘田某某。”

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,一個未成年女孩緣何被多次性侵而得不到保護?這是心心的援助律師、阿里法律服務公司文籍在探究的問題。

“很顯然,她的家庭保護不了她,學校也保護不了,她又處在那樣愚昧閉塞的環(huán)境,電視網絡都沒有,好不容易等來扶持政策給她家裝電視,結果安裝員還趁機侵犯她。”文籍對澎湃新聞說,心心的悲劇本可避免,此前在學校和家庭均有不同程度暴露,只要任何負責任的力量參與,都不會讓一個孩子走上絕路。

心心在筆記本上寫下的心聲。

文籍去過心心的家三次,現在成了心心信任的朋友。從10月份服毒事件至今,心心已經離開學校3個月了。不過副校長陳某某認為,這不是失學,而是“休學,因病休學一年”。

心心的事在這個1000人的小村,乃至整個不到1萬人的小鎮(zhèn),已被傳遍。心心說,現在最讓她難受的,是這些閑言碎語和周圍人的目光。家里經常坐一堆看熱鬧的人;母親只知傻笑、父親責罵她、親戚認為她不懂事;學校老師認為她不自重。

“她家里的意思,可能是等到明年她十六歲了,就出去打工,但我和她交流,她非常想上學,而原來的學校肯定沒法上了。”文籍說,保護機制缺失,心心最終將走向其最害怕的命運:失學在家,出路渺茫。 

心心在澎湃新聞記者的筆記本上寫下一段話,“我只希望多讀點書,爸媽養(yǎng)我不容易,只想孝敬他們;太久待在家心里太壓抑,我從來都不想和他們吵架,一吵架我心里就壓抑,一種困惑感……”

記者注意到,心心長得并不高大,臉上還有點嬰兒肥。但她很知禮,看到客人來了,熱情地迎進屋,端茶,加碳火。張書記當村干部十多年,對心心的印象是,“蠻懂事,有禮貌,看到人也喊”。

“每一個孩子都有心,就像我們少年時一樣,掙扎著成長。她又是個善良體貼的孩子,現在只能在家默默流淚,她需要外界的幫助。”作為本地人,文籍律師在投身青少年法律援助后,有了更深的感受:“浮躁、唯利,讓他們很難得到正確價值觀的引導。” 

澎湃新聞注意到,心心家門口貼的精準扶貧貧困戶結對幫扶公示牌顯示,心心家的預期脫貧時間是2016年12月30日。

在村里張書記看來,心心家的徹底脫貧,不僅僅是錢的問題,“這個孩子需要離開這個環(huán)境,再讀幾年書,至少完成義務教育。”

(原標題:湖南少女服毒獲救背后的保護之困:遭性侵與威脅 兩男子被捕)

來源:蔡麗娟